这是一次耽搁已久的出行。
公共汽车上空空荡荡,抬眼一瞥站牌表,要去的滨海小镇确是孤零零地在终点站的位置。车厢里的酒精气味穿透了口罩的过滤,带给人十足的安全感。纵是如此,我仍蜷在座位上,紧张地不去触碰扶手。车厢顶部的扬声器流出低沉的声音,各色宣传语配合着车体的摇晃,却又使我放松地睡去。
再醒来时车子已经驶达终点——是风穿过大开的车门惊醒了我。只剩零星几位要下车的乘客,落客点涌来的摩的却围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扇形。街道原本十分冷清,然而摩的的鸣笛示意、师傅的揽客吆喝,一时迸发出强烈的市井生气来。当下一班车再进站,喧闹的场面又一次出现时,朋友的车也终于来了。上车后不过绕经三、四个街口,倏忽间,我们已摆脱了楼宇与商铺设下的局,眼前的景致也开阔起来。这里是南国,距离海不太远。风迎面吹来,尽是夏季海风特有的那种黏重感,像是往粘上糊了一层潮湿的海沙。
我的视线向左,看到的是一片工厂厂房。烟雾从高耸的烟囱中散出,并没有被海风撕扯开,反倒像是凝固了一般,最后融入了阴天的灰白天空。而右边即是海了,我望向它,耳畔已能听到海潮的低鸣。朋友将车子寄停在一处洗沙场,而后我们步履不停地走向海滩。本该处于旅游旺季的海滩,此时却是一个萧瑟景象的合辑。天很阴沉,使得整个环境黯淡下来,海边咖啡屋的灯却并未亮起。平坦的沙滩使我们能够望到很远,没有游人,微风的沙滩四驱车只得趴窝在篷布下面。沿着海边走,海浪间歇性地上涌,直推进到我们脚边。我踩在沙滩上,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踏着自然大地前进的脚步声。走出很远以后,身后的海滩仍是空寂的,依稀有留下的四行足迹。
走过海滩,登上数级石阶,竟是到了海堤之上。堤岸很长,我们随意找了一处停下。堤岸之下即是礁石,它们大多被海水打磨得圆润,凌乱地散布开,像是失落的行星群。目光放远,海面的确相当广阔,缺少了阳光的折射,海水仿佛一块不停浮动的阴沉的胶状物,只在拍打礁石的边缘绽开一点白色。再望向更远处呢?灰黑的海平线与灰白的天际线相融,幻化出一条模糊的分界线,不知那里是世界尽头还是冷酷仙境。观海、听海,带来的并非雕刻式的深刻印象,而是音乐式的沉浸感,像是海水已经将我们包围。
换个角度观景,却发现海中有一座凸起的小岛,形状狭长,一端像是有座灯塔。正欲看清,风继续吹,乱了我的视线。一时间,无论是远处的小岛,还是身边的朋友,仿佛都离我极遥远。我索性作罢,又看向天空。已经是傍晚时分,正在因为无缘见到海边日落而惋惜时,却有一道微弱的金光透过云层。我匆忙从包中取出相机,就在这瞬间,那抹光却躲到云中了。
流连不多时,天色愈发暗了,沉郁的夜幕将要笼罩下来。我们踏上返程的路,当车子在沿海大道上往回开,我侧过头去,朦胧中竟能辨认出海中小岛的轮廓。
我正想告诉朋友,这时候,灯塔上的灯亮了起来。
我记事很早,因而也记得许许多多大人早已忘却了的事情。这大概是因为我其实在还年幼的时候就有了自我的观念吧。还在上幼儿园那会儿,我就自认为与别的小朋友不同,我时常思考为什么自己的心里有声音在说话,而自己可以控制这个声音,还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去想东想西。当时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会有这种能够畅想,能够在心里自言自语的能力,所以也喜欢偷偷看其他人,也喜欢猜测他们的心里是不是有声音在响。
有些扯远了,总之,我主要想表达的就是——我记事很早。也因此,我记得自己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经历。
第一次知道谎言这个概念,其实主要的契机是妈妈,妈妈大概不会知道她的女儿是因为她而学会撒谎的吧。当时大概是五六岁的年龄,之所以清楚是这段时间,是因为五岁的我刚转学去一所精英幼儿园,需要妈妈每天驾半个小时的车程载送。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坐在以前对我来说很新颖舒适的Toyota汽车车后座,对窗外早已熟悉,每天经过一遍的景色毫无兴趣,自顾自地叽叽喳喳与妈妈分享我的今日份上学记。对话告一段落,我看着妈妈的椅背,脑中想着今天还发生了什么事,想要将之一股脑告诉妈妈,突然发现了椅背上挂着的黄色塑料袋,
我将一边的袋子自椅背钩子上拉开,看见里面是绑在一起的两包食物:一包黄色汤汁,汤汁上方是厚厚的红油;一包黄面,粗粗的黄面聚成一堆。我自然认得这是什么,这是妈妈喜欢吃的槟城福建面,但摸着已经冷了。我问妈妈这面怎么在这,是谁的。妈妈抽空回头看了眼,恍然状告诉我那是爸爸买给她的早餐。此时,我们的汽车弯向极为熟悉的街道,那是家门前的那条街。妈妈在离家还有不足百米处停下,让我下车把面拿去丢了。我自然照做。
上车后,妈妈告诉我说,要是爸爸问起了这包福建面,就说她已经吃了。当时懵懂无知的我喃喃着重复,然后对妈妈说,那我回家要告诉爸爸,妈妈已经吃了早上的面。妈妈连连摇头说不,你不要自己告诉爸爸,要是爸爸问起你才说,要是爸爸不提,你就什么都别说。我点点头,心里有点紧张之余还想着:原来还能这样。后来回到家,我看到爸爸还是有些紧张,妈妈支开话题,让我去冲凉吃饭,于是我也忘了这包面的事。直到不久之后,妈妈问我功课做了吗,我想起了这包面,告诉她我做完了。然而实际上,我那天就没打开过书包。说谎不够娴熟的我很快还是暴露了,也被妈妈暴揍一顿。虽然迎来了恶果,但我自此就学会了说谎这个技能,小孩子不会说假话这个定律在我身上从此不复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