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骂声又响起了,我在这嘹亮的声音中醒来,一看手机,已经是凌晨三点了。几日来这种声音一直充斥我的梦境,他不仅在用最恶毒的、最肮脏的言语骂人(骂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名叫燕子的女人),还发出一阵敲锣一样的声音。卧室漆黑,那声音凄厉,令人惊悚。在黑暗中睁了一会儿眼,我仿佛能看见点什么了,一千多本书的书脊在黑夜中微微地发着亮光,他们指引着我下了床。我穿上衣服,打开灯,在一片响亮的声音里坐在了桌前。我睡意全无,想着不要浪费这时光。

我打开一本诗集,读到这样一句诗“上帝是一只永不疲倦的手,用提问的方式描绘宇宙。”我继续读着,帕斯的诗歌让我着迷,尤其在深夜,尤其是,激烈的声音让深夜显得更深。读着读着,我逐渐忘记了窗外的声音,就像在一场大雨中往往会忘了雨一直在下一样。突然之间,骂声变成了一片哭声,在深夜里这撕心裂肺的恸哭更加可怕,仿佛冤魂在一瞬间附到了这个人的身上。哭声一下子打断了我,我合上书本,鼓足勇气掀开窗帘的一角,看见那个干瘦地像一根柴火一样的老人正跪在地上,一面恸哭,一面以头抢地,我看见四邻的灯都亮了,狗开始狂吠。这个时刻整条街比白天任何时候都更热闹,四邻恐怕又睡不好了,我看着那跪倒在地的老人,心里想着他的故事。可是这时,老人的哭声也消失了,他用右手抹了抹眼睛,他的眼睛红得像小孩子一样,长在他那干瘦得像朽木一样的脸上像是两只熟透的桃子。他向我的窗户看了一眼,我吓了一大跳,他的额头沾满鲜血,他的目光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目光都更深邃,却仿佛是他年轻的模样。我赶紧缩回了头,掩上了窗帘,我的心砰砰地跳着,继而又听见了铁片发出的声响,我再次掀起窗帘,看见那老人拿着被他砸得明显凹进去的锅盖往回家的方向走去。他左手拄着棍子,右手拿着锅盖,像是一个拄着拐杖,提着篮子上街买菜的百岁老人。

但是,我知道这个老人不会有那一天,他没有儿孙也没有钱,住在一个狭窄发臭的院子里,穷得只剩下点滴模模糊糊的记忆,这记忆还总是恶毒地捉弄他。他姓赵,叫什么我不知道也很少有人知道,记得第一次听见他骂街还是在两年前。那天我刚刚复员回家,我的姐姐和小姨从家里赶过来,为我接风洗尘。就在我们欢聚一堂的时候,后街突然传出了一阵响亮的骂声,我顿时火冒三丈,以为这是冲我来的,我立即站起来想去看个究竟。父亲按住了我的肩膀,随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老人精神失常了,他在骂着一个叫燕子的女人,不像是什么深仇大恨,倒像是那个女人当街打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。我以为街上发生了争执,连忙趴到窗子上看热闹,但街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女人,那个老人站在街上,拿着棍子向着西面破口大骂,而西面,是曲曲折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。

这老人到底骂的是什么呢?燕子到底是谁?她究竟是个穷凶极恶的女人惹怒了老赵,还是迫于无奈,背负了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骂名?我满腹疑惑,母亲关上了窗子,又合上了客厅玄关的门,声音不再像是对着我耳朵骂了,我也不感觉被无端冒犯了。小姑给我倒上了雪碧,跟我说:

“大外甥,今天你回家,我们都伺候你。”

我哑然失笑,我觉得那个老人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,我问爸爸:“这老头儿在骂谁呢?”

父亲说:“他谁也没骂,精神失常了。”

我又问:“那燕子是谁呢?”

父亲说:“谁也不是,没人知道。”

那天这骂人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,还有街里的人跟他说话,我听见有个中年女人对他说:“行了老赵,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
老赵说:“她凭什么说我?我怎么养不了她了?”

后来我知道了,他说的是一把类似于剪刀之类的东西,但这一切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,我那时也不知道,但我仍然觉得构成他的精神世界一定得有现实客观的原因。回家这几天,父亲终日听着戏,母亲也不出门,他们对邻里间的事似乎漠不关心,可我觉得我有必要去问个究竟。

我去周三姐家坐。一个东家长李家短,无所不知的女人,也是她那天敢于和精神失常的老赵对话,我不喜欢她,因为自我高中开始她就总是聚拢一大帮老太太在我的窗户下面说话,扰得我无法专心阅读。但她待我还是很热情的,她惊讶于我两年不见终于回来了,出门时竟把门帘都拽掉了两串珠子。我走进我小时候经常去的那间客厅,她从冰箱里拿出红提,一边淘洗,一边问我问题,我心不在焉地一一作答。直到她把提子洗干净,坐在沙发上,然后去门口捡那两串被刮掉的帘子。她坐下,我们闲话了几句,我便直接问她:

“三姐,老赵这是怎么了?”

“疯了,”她看着被刮掉的那两串门帘,显然有些心疼,她把它们扔在茶几的抽屉里,然后补充说:

“疯了好一阵了,白天晚上不闲着,天天都在骂。”

“那他骂的是谁?”

“他闺女,不对,他怎么舍得骂自己闺女呢?他骂的是把他姑娘带走的人。”

我惊住了:“他哪儿来的闺女呢?”

“咋啦,他还不能有闺女么?只不过那姑娘没有妈。”她说完隔着玻璃看了一下墙外的老赵家,高高的院墙遮挡住了老赵的小房子,只剩下一个布满青苔,长满荒草的房顶,一大束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着。三姐喝了一口水,问道:

“你打听他干什么?”

我说:“我就是单纯好奇这老头到底经历了什么,怎么成这样了?他不是锁了一辈子的门吗?突然出来,就疯了?”

三姐说:“是啊,锁了一辈子的门,还是没锁住,出来就疯了。燕子是他闺女,不知道是跟哪个女人生的,一九七七年他第一次回家,怀里抱的就是这孩子。那个时候,他爹已经被枪毙了,他老妈子一个人在风烛残年之中生活,家里破烂的不成样子,但也都比现在好点儿。我可受不了他家那个味儿了,一到夏天,院子里都是臭水,都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。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,那是他疯了之后才有的水坑。当时他回家之后,五天家里就变了另一个样,一个人乒乒乓乓打了一屋子的家具,把破旧的茶几、柜子全都砸了,一堆堆木头全推进了灶坑里。他姑娘两岁了,不用吃奶,也能跟着她奶奶玩了,但是她奶奶不久就死了,死之前也是经常出来溜达,身子骨看上去硬朗得很,可是都说回光返照,真是,出来两天就死了。自那以后,老赵(当时才二十几岁)很少出来找活干,他家的院子不大,几乎种满了豆角、茄子、黄瓜、玉米,还种了一片草莓,他想着能给燕子做饭吃,偶尔给别人打个柜子,等孩子长大再挣钱也不迟。他出去干活儿的时候还把燕子送到邻居家,有时候送到我们家,干几天就回来了。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怎么着急挣大钱,只有那么些个想着发家致富,现在真发家的也就是有眼光的那些人,你说是吧?”

我点了点头,深吸一口气,说:“是。”

“一年之后,刚刚结了草莓的时候,他家来了一个女人。”

“燕子的妈!”我抢先说。

“不,燕子妈已经死了,没死的话也没人知道,但这女人不是,她说是燕子妈娘家的亲戚,大概是她的一个大姨之类的。老赵不认识,但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这个女人。当时我家的东屋能看见他们院子里的一举一动,我见进进出出,做了不少菜,还来找我家借了瓶茅台。城里人都热情,这女人抱着小燕子亲得她咯咯咯地笑,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。小燕子也喜欢她,给她摘草莓吃,让她带着出去玩儿,一走就是大半天。她给她买各种吃的,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。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会来,慢慢小燕子和老赵就不那么亲了。以前老赵干活的时候,都愿意让燕子在旁边跟着,那时候她还不会说什么话,但俩父女可亲了,谁也离不了谁。但是那几天,燕子都顾不上她爹了,他俩也不在院子里玩了。老赵就看着他闺女坐凳儿上玩娃娃,或是在床上抠脚丫,一看就是十几分钟,甚至大半天……”

“你看见了?”

“我看见了!”

她说:

“我还真去过他们家,那时候我刚来到这里没有几年,他们家以前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,都是四邻的老人说的,包括你奶奶,现在他们差不多都入土了。我不太敢去他们家,但是那天还是去了,因为我大概要借一把锯,还是什么东西来着,具体我也忘了。对,是锯,那天我家要打一个柜子。我去他家的时候,就坐下来跟他聊聊天,聊着聊着我跟他说话他就不搭茬了,他眼睛直直盯着他闺女,像是头次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似的,那孩子正坐在床上玩一个破旧的洋娃娃,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。直到我起身离开的时候,他才从呆呆的凝视中收回目光,我说‘我走了’,他没有反应,两眼含笑地看着我,微微地张着嘴,眼睛里满是泪光。我又重复一遍,我说‘我该回去了’,他这才反应过来,忙给我拿上那把锯子,并且跟我说不用着急还。我看着他满院堆的各种木头,心想他一定很着急用,于是我们用完了,立刻就还回去了,大概也就用了不到两天。等我再次敲门的时候(那已经是中午了),大门却怎么也敲不开,直到下午,我在院子里听到他家客厅的门响了,我又拿着锯子去他的家。大门依然紧锁着,我又敲了敲,这是他来开门了,我看见他光着膀子,头发蓬乱,身子却白净得很。他接过锯子,听见我和他说话,用呆呆看了我一眼,。”

“诶,那燕子呢?”

“让那个女人接走了,他知道他养不了。”

“为什么养不了?他有手有脚,他有力气……”

“他有手有脚,但他那个时候寸步难行。”

“他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吧?”

“对,一致往后大门就一直都锁着,他也出去干活儿,他一点也不懒,但是几乎从来不和村里人一块儿干,夏天他去河里捕鱼,然后放到集市上卖。也不吆喝,也不怎么说话。”

“一晃三十年?”

“对。后来国家给他低保,他几乎就更少出去挣钱了,他家里的菜也不经常打理,后来干脆就不种了,这几年下大雨,雨一大院子里就积满臭水,他也不管。”

“就这么就疯了?”

“他后悔呀!已经这么被折磨了三十年了,他哪儿能想到当时那么严重的事情现在也会不成问题?这就像一块石头一样一直磨着他的心脏,它只会越来越薄,稍不注意,血就流出来了。那天他难得出来一次,我看到他像比我老了二十多岁了,他在街上走着,不知道是刚买东西回来还是怎么的,兜里像揣着什么。我当时就在家门口。这个孩子在街上骑着小自行车,四五个男孩儿,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,这老头——老赵一直低着头走着,那群孩子叽叽喳喳的,他也不看。突然,那个小女孩尖叫了一声,像要向他冲来,眼看就要摔倒了。老赵突然伸手扶住了车把,但他还是摔了,那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,头发都被眼泪浸湿了。老赵却突然笑了起来,他大笑着抱住了那个小姑娘,小姑娘哭得更凶了,几个小男孩儿围着他打他,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似的,也不松手,直到几个大人从院子里冲了出来,一把拉开了他。那袋盐(大概是盐)从口袋里摔了出来,他的目光定住了,甚至脸上的笑还未消散。那几个大人连忙把小姑娘抱走,男孩们骑上车也走了,老赵一个人坐在街上,还带着那种表情,环顾四方。

“当天晚上他就疯了,我们先是听见了他的哭声,那可是深夜,别提多恐怖了,我赶紧捂紧被子,准备睡觉。突然听见有人大喊:救火啊。我们腾地从床上起来,看见院子的半边天都被照亮了,我们赶紧跑出去救火,好在火还不算太大,四邻的人都出来了,把火扑灭了。其中最忙的人还是老赵,我看见他,他的意识完全是清醒的,厨房被烧了,大概是快要塌了,其他一切都好。但是从那天起,老赵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出来骂街,一直到现在。”

我突然想起来他口中的剪子,连忙问:“那他说的那把剪子是什么?”

三姐说:“这……我也不太清楚,老人们都说,小燕子的妈是死在外面了,难产死的,大家猜他是用剪子给燕子妈做的剖腹产,这……你也知道,都是瞎猜而已,没人知道的。”

从三姐家出来时,已经是黄昏了,我看见大街上的房子和远处的天都是昏黄色的,像是看着一张陈旧的老照片,也像我书柜上那些发黄的旧书,它们单薄地布满了尘土,不动声色地立在我的书柜之上,但是每一本都包含了无数的艰辛酸苦。

这是已经安静很久了,墙角有蟋蟀在叫,我感到困了,于是我躺下,很快睡着了。

第二天我醒来,已经快十二点了,吃过午饭,我在屋子里继续读着帕斯的诗:

一堆死去的岁月、折皱的报纸,

撬开的夜晚

和在眼皮红肿的黎明中

我们打开领结时的表情,

街上的灯光已经熄灭,

……

我突然想去看看那个老人,于是我合上书,走出院子,这时街上很热,一个人也没有。我看见大门紧闭,觉得多半是关键插上了,但是我从门缝之间看到一条清晰的白线,于是我推了推门,门一下子就敞开了。里面并没有那么荒凉,只是杂草生得很茂盛,那个黑咕隆咚的叫厨房的棚子经历的一场大火,摇摇欲坠了。我鼓起勇气向客厅走去,不发出一点声响,我想去看看他。当我将要推开那扇木头门时,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粗糙的木头棺材,比一个成年人大不了多少。我吓坏了,但我还是决定推门进去,我的心跳的像一个秤砣一样,看见里面的那间屋子紧闭着。门把手上沾满油泥,门缝连一丝空气一粒灰尘都进不去,像是掩盖住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秘密,更像是压缩了漫长的几十年的痛苦的光阴。我上前去推开门,这是我生怕听到一点点声响,在一个寂静的没有一点动静的地方真不想听见一点儿声音,那是像预示着即将要发生爆炸一样巨大的灾难一样,我推开门,门轴吱呀地缓缓开启——这声音伴随了他多年,似乎像是一种唯一的声音在提醒这个生命还存在着。我推开了门,看见老赵躺在那张床上,双目紧闭,满布皱纹的额头上伤口却是年轻的,面容安详,这面孔绝不像是一个会挥舞着棍子满大街骂人的人。他死了,四周的空气有一种潮湿的味道,仿佛是多年的时光密闭在一间房子里经过了最后的发酵……

外景:通往西郊机场的高架桥上

时间:阴沉的午后

男人A(身着新郎礼服)

(引擎盖的缝隙有烟缓缓冒出)急躁地打开车门,愤怒地锤着停住不动的车。

(歇斯底里地)怎么连这破车也捉弄我,偏偏在这时候坏了!

男人B(身着伴郎礼服)

(在酒宴觥筹交错中已经微醺,坐在车上不自觉地睡着了)

(汽车急刹的强大惯性与男人A锤车的砰砰声)迷茫地睁开眼,无力地打开下车查看情况。

男人A

看到男人B下了车,停止锤车,发泄似地扯掉领结,怒目看向男人。

(带有责备地)快来帮我看看这车怎么了。

男人B

被高架上的风吹了个哆嗦,走到车前。

(小声咕哝)谁让你在致辞的时候说错了她的名字,现在倒好……

瞥到一眼高架旁的路牌

(着急地凑到男人A耳边)她去的是东郊机场,你追错路了!

男人A

颓唐地坐下,面如死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(大雨在这时倾泻了下来,引擎冒出的烟被浇灭了,整个画面只剩雨声)

外景.火车站路边-夜晚

一名女子坐在路旁,周围都是零散的行李。她身穿简单的马甲和牛仔短裤,头发凌乱,一看就是赶时间匆匆打理的。

女子焦急地跺着脚,紧张地看着远处,不停地打着电话。

女子

(着急)

姐姐你终于接电话了!你帮我买到票了吗?

电话那头

买到了买到了,十分钟后就可以出发!你到那边之后记得换个新的号码,以免让那个畜生再找到你!

女子

(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)

我...我终于要解脱了,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个人渣了...

一名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子身后,左手拿着一块破布,右手拿着一把小刀。

男子

(阴险一笑)

宝贝,你要远离哪个人渣呀?嗯?

女子的目光沉了下去,眼底净是绝望。手一松,手机掉到了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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